孫大勇:我就像個陀螺,只有不停思考建筑,才能維持生活平衡
“你大學睡覺嗎?”
GRAFT面試官問孫大勇的第一句話。
“什么意思?”
“別人的畢業作品集只有幾頁,你怎么這么厚一本?”
這一問話,勾勒出了一個建筑設計專業乖學生的勤奮樣貌,但他不是。
當孫大勇回憶起自己不斷搬資料回宿舍去看的場景,當他再度提及第一次面對密斯·范德羅、路易斯·康、奧斯卡·尼邁耶時的激動,除了 “饑餓感”,我們再也想不出其他詞匯來形容這種年輕時面對心愛之物的熱烈情愫,他在不斷靠近、親近的,是切切實實能讓他感到幸福的事物。
大學本科畢業設計
這也是為什么,畢業之后孫大勇放棄了很多穩定留在大公司的機會,而選擇了當時團隊只有三個人的GRAFT——2005年左右北京為數不多的建筑設計類外企。
“我想愛,想吃,還想在這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如是說。
而那種在自己熱愛領域自由馳騁的憧憬,讓頭腦運轉如駿馬般奔騰的狀態,就是孫大勇想要的黃金時代。
2006-皇家驛站-Graft北京工作期間設計作品
GRAFT是他望向建筑的極為重要的一個窗口,五年時間里,他的“國際軍團”里有德國、美國、意大利、澳大利亞、瑞士的面孔,并肩作戰的是四、五十歲的前輩,十幾、二十幾歲的實習生。每一個個體都有自己的文化與教育背景,有他們對于建筑設計的理解,孫大勇在其中不斷打開自己、充實自己。
2008-迪拜酒店-Graft柏林工作期間參與項目
而公司將他外派到德國,更是讓他對建筑有了更多的理解與認知。
“從柏林出發,到維也納,看威尼斯雙年展,去巴黎、慕尼黑,看藍天組寶馬中心、赫爾佐格安聯體育場、奔馳博物館,去斯圖加特看保時捷博物館,看住宅博覽會當代建筑,最后回到柏林。”
萬神殿 它使人感受到建筑超越物質的精神力量
慕尼黑寶馬中心 這種具有動感的建筑,呼應著少年不安分的內心
扎哈設計的沃爾夫斯堡的科學中心 它的結構和空間設計,創造著它的漂浮感
貝聿銘設計的德國歷史博物館,它的存在為這座曾經被陰霾籠罩的城市送來了東方式的謙和與溫暖
“在柏林的生活盡管是短暫的,但是那段經歷卻在我的生命中劃下了重重的一筆。”孫大勇說他對建筑很多初步的認識和理解,都是來源于那個時間里的所見、所聞和所想,“我認為建筑設計有時候不僅僅是依賴于腦中思考,身體的感知力也很重要,因為建筑是擁有物理屬性的空間,不同于游戲或電影中的場景完全是虛擬的,建筑是非常具體的存在。建筑師的設計是調動大腦、身體和心靈的行為。所有旅行中積累的對不同的尺度、材料和空間的感受都很重要。這些在進行設計的過程中都會被調動起來作用于筆端,最后成為一種移情的創作體驗。”
但是比這種感知更寶貴的,也許是在如此多文化、視角震蕩起的波瀾中,開始觀望建筑的本源。
而本源,是一種文脈的傳承與發展。
因此,看了很多令他內心無比激動的作品后,當思考到是否要申請德國學校繼續深造的問題時,孫大勇的答案更是否定的。
“捫心自問,中國設計師,對我們自己的東西有多少了解?老外拿著一個老物件問你,你說不清它是鈞窯還算是汝窯,你分不清它來自明代還是宋代……與其說出去學西化的方法,不如把自己的文化了解更透徹一些。”
“我就是個充電寶,和建筑緊緊聯系在一起”。他逐漸深深地明白,他在充實的,不是建筑形體與設計思路的“電”,而是文化的“電”。
于是那一刻,他與建筑的聯結,終歸變成了與文化的聯結。
2007-大連日報社-Graft北京工作期間設計作品
2009-工體瑞居酒店-Graft北京工作期間設計作品
2012寧波櫟社國際機場-HMD工作期間設計作品
2012-中央民族大學體育館-清華大學設計院工作期間作品
如果我給父母蓋房子,應該蓋成什么樣?
從最開始在GRAFT打下手,到獨立帶大的項目,孫大勇提升很大,但慢慢地,他也遇到了瓶頸,這是很多設計師可能遇到過的“自我復制”階段。“我覺得這不是唯一的設計方法,這個公司的方法、設計邏輯不是我自己的。”孫大勇開始產生的質疑讓他覺得茫然。
“我想停掉工作。”他對老板說。
“你還有房貸要還,還有生活壓力要面對,要不然在這里做兼職呢?”老板善意地提醒。
“我就是想把思維徹底換掉。”
老家的房子
抽絲剝繭,這種讓他要重頭來過的執拗源于對設計的理解:
“從小時候起,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房子是有生命的,它關乎一家人的冷暖和顏面。房子不僅僅是簡單的磚石瓦塊,房子是維系一家人生活關系的紐帶;是延續和傳承的生活態度和觀念;是體現一家人精神面貌的象征;更是影響家庭未來的重要因素,否則我可能不會選擇做建筑。
說起來這些應該是影響我選擇做建筑的內因吧,盡管這些年,我的身體已經遠離了家鄉,但是,心好像還是深深地鏈接在那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那個小村莊里。曾經總是羞于提起這些,好像是遺傳了母親的不自信,但是慢慢的我發現,童年那些深深的情感和真誠的記憶是我探索建筑設計的源動力,記得崔健說過一句話‘有人說我的音樂土,我就對他說——如果你說我土,那就對了!’,我想這是最深層次的理解自我和理解創作。
在我的每個作品中,我都希望能看到房子的主人打開門時的發自內心的微笑和滿足,這也是對我的設計最好的鼓勵和支持。”
這一系列的思考,不斷沖擊著這個在外人看來已經有所成就的設計師的頭腦,也在不斷踢垮他達到現有成就的階梯。
他要回到學校,重新開始。
拿著自己一度得意的作品,來到中央美術學院建筑學院,戎安老師看了看說:“你的審美有問題。”
天大的委屈!
在孫大勇看來,自己用來展示的PPT比所有同學都好看、精致,設計的作品也至少很洋氣,憑什么說自己審美不好?
老師沒有回答,只推薦給了他一本書——《設計結合自然》。
在央美時,孫大勇經常坐在這幾塊石頭上看書、與同學討論問題
“從頭讀到尾,整個價值觀完全變了。美當然對人有誘惑力,它會驅使你判斷、選擇。現有的價值觀如果為了商業成功,得到甲方認可,沒問題。但如果你的審美是尊重環境、減少浪費、關懷生命、關注人,那么在設計上多一點點對于商業利益的追求,都是對其他生命資源的浪費和剝奪,說是審美,其實是價值觀,是立場。”
醍醐灌頂,在社會上經歷了很多,帶著問題回到學校,孫大勇其實早已經觸碰到了問題答案的“倒影”,當他開始思考應該設計什么樣的房子給父母住的時候,就是在從設計走向人;當他開始直面房屋對中國人如此重要這個事實的時候,便是在直面深層文化的表現,是對文化以及生命尊重的一種照見。
老師的棒喝以及這本書里的內容,讓他的心落地了。
“畢業之后,我總結了一句話:立場決定判斷,判斷決定選擇,選擇決定命運。歸根結底立場最重要。”
這個立場,換句話說,可以理解為植根在生命里的初心,這個立場是“你為什么要做建筑,你為什么熱愛建筑”這一問題永恒的警醒。
研究生畢業設計,他早已拋棄了對“炫目”的迷戀,略顯學術和保守地,他選擇的是學科前沿的仿生設計方向,20稿方案之后,《漂浮島》終于呈現:濕地中的“人工島嶼”,以蘆葦做建筑材料,不會對環境造成任何傷害。
“終于開竅了,終于明白了!”戎安教授特別開心,覺得真正有人懂他了。
漂浮島
這件作品也不負眾望,獲得了2012屆中央美術學院建筑學院研究生優秀畢業設計一等獎。分別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千里之行”和2012國際高校畢業設計作品展展覽了兩次。也正是在這件作品之后,孫大勇設計作品的生命,在一呼一吸間,凝聚起了力量。
從那時起到今天,孫大勇對于生態可持續建筑都從未停止探索。在這次采訪中,孫大勇在麟角平臺上首次公布了位于上海崇明島田野中的“田野住宅”項目。
這是一個正在進行的私人住宅項目,也是一個讓孫大勇聯想到了自己的家鄉和童年的項目。屋面與地面無縫銜接的設計方式,使人們可以在屋頂種植蔬菜,讓建筑與周圍的田野融為一體,也讓人可以享受回歸田園的生活方式。這一夯土與木材構成的建筑,是孫大勇兒時記憶的展現。
田野住宅
同樣將環境與建筑有機融為一體的還有達摩酒店,它位于北京房山區的西達摩村,傳說達摩祖師云游時曾在此休憩,故而得名。因此在設計上,孫大勇希望建筑不僅能呼應村莊形態,同時在心靈上,能予人安寧平靜。
大堂和客房隔河相望,中間由連橋相連,客人進入場地后能夠充分體驗優美的自然環境。建筑設計靈感來源于云南納西族民居的建筑結構,底層為實體的石材結構,阻隔潮氣和穩固基礎外,讓建筑與場地和村落形成一種連續性
二層建筑采用木結構,輕便靈活同時也創造自然宜居的室內空間,整體建筑形態高低起伏,依山就勢,而建筑的施工也是選用本地的石匠用當地石材手工砌筑,充分的體現了地域特征和在場的特點。
達摩酒店
也許從這兩個案例上,我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從一個設計師的角度出發,對于當下生存環境、人類生命內核的省思。
仿生是手段,重要的是生命,老師您說對嗎?
獲獎作品給孫大勇帶來了更高的聲望,也讓他更加堅定地走在生態型建筑的道路上。比較典型的,是2013年他與合伙人成立槃達建筑之初設計的鴻坤美術館。
其仿生原型,是洞穴。
鴻坤美術館
孫大勇幼年時,老家的房子是土坯房,它與大地結合起來,正像是一個又一個原始溫暖的洞穴。“我對洞穴有一種天然的感情,在洞穴里能體會到深思和反省。”而洞穴正是人類建筑之初的那個源點,當人從洞穴中走出去,從一種“安全感”中走出去,去探索結構,去搭建房子,這何嘗不是一場人類生存的革命?
“仿生,更重要的是生命,但不是物理層面,不是生老病死,其實還有更高的精神的信仰。您說對嗎?”一年后再度與研究所的同學老師相聚后,孫大勇問戎安教授。
“當然。”教授回答。
而那從洞穴中噴薄而出的生命的張力,人的勇氣、生活信念的狂想,便開始在孫大勇的心中騰跳著。
他意識到建筑從來都不是目的的本身,而是連接生命與外在的媒介。
鴻坤藝術活動中心
于是也就有了鴻坤這一建筑項目中的拱卷形式,它是對建筑的思考,也是對生命存在的思考。拱形的連綿與扭轉,像極了生命的連續:沒有一個瞬間突然戛然而止,只有在你生命離開、消逝的時候,所以整個過程中,就是一個切片,所謂的時間,也就是把真實的生活變成了切片。這只是連續性空間背后的一種規律吧,也是大自然的一種規律。
雪宅
而洞穴之后,延續仿生學的理念,發展出巢穴的概念。
“在這個基礎上釋放想象力,才誕生了幾千年燦爛的建筑文化。”孫大勇回憶做紫薇酒店這一設計作品時說道。包括后來的“與鳥為伴”等項目,都是通過竹子、網架的形式,來實現“巢穴”般結構的展現。
紫薇酒店
地球是一個有機體,自然的有機系統是超越人類的創造力的,而且自然的多樣性也超越人類的想象力。如果說人類的智慧創造了飛機,但是自然在沒有人類之前就有了鳥;如果說人類發明了深海潛艇,但是深海二萬里還有不為人知的生物;如果說人類發明了城市,但是非洲白蟻早已建造了比人類城市密度還高的蟻穴;如果說人類創造了美,但是每個人都知道美其實是自然的標配,無論是從細小的微生物還是到浩渺的宇宙,都展現了驚人的創造力……最后我們才發現,我們不過是這個星球上的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我們的全部智慧都在彌補我們先天的局限性。但是我們是否發現,局限性才是自然的本質,因為個體的局限性才促進了合作與共生,這樣才使自然成為有機的整體。自然中暗藏的秩序指導著萬物的生長和輪回。如果我們還要信誓旦旦的征服自然,結果將必然是人類自身的毀滅。
北京設計周竹結構藝術裝置
建筑是人類的第三層皮膚,仿生建筑并不是講模仿生物的建筑,而是學習自然的智慧營造健康可持續的生存環境。如何用可循環的有機材料建造;如何創造更高效的系統協調復雜的功能組織;如何在極端環境中建造更安全的生存空間;如何高效利用可再生能源;如何使人類更有機的融入自然秩序,與自然和諧共生;……仿生建筑的目標是要創造一個新的健康、和諧和有序的未來世界。基于20世紀積累下來的生活方式探討未來是悲哀的。我們曾經過度的消耗地球的資源,傷害其它物種,破壞生態環境。地球原本是一個良性循環的有機生命體,而人類就像是癌細胞一樣吞噬消耗著原本健康的身體,在膨脹、侵噬和掠奪中走向毀滅。而解決這個問題的秘密就藏在自然本身,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學習、探索和揭密,而不是占有和破壞!
仿生建筑是孫大勇對于生態理解的一個面相。生態,還包含了多個層面:有傳統意義上說的綠色建筑,偏重于強調人在其中居住的舒適性;有建筑材料的環保與可循環利用;有建筑空間與環境關系的聯結;也有模塊式建筑的發展。
厄瓜多爾竹子酒店
模塊,也是孫大勇一段時間以來研究的重要課題。他認為模塊是未來解決資源、土地短缺的一個方向,也是未來老齡化嚴重、人力缺乏的解決思路。
MINI 城市蜂巢
“大家受制于對模塊現在的誤解,這也是因為過去的模塊,沒有完全和人的生活產生近距離的聯系。今天的模塊,有可能都只是框架,可以根據需求更新、用健康的材料加工、最好的技術完善。”
“互聯網、人工智能在發展,未來的房子怎么可能不變呢?”
著名建筑大師。密斯范德羅提出“少即是多”的信條,在今天的環境下,孫大勇認為,“少”代表著節約時間和空間、材料和能源,用少的時間投入,少的空間占有,少的材料成本,少的能源消耗獲得實用的效益。這同時意味著給他和其他生命留出更更多的機會,這便是愛,更是一種中國哲學中的中庸之道的詮釋,也是他的建筑價值觀。
維杰亞瓦達花園住宅
是的,時代在變化,那個對于建筑有著不竭熱情的年輕人也已經成為了一個穩重成熟有著更高使命的設計師。他從對具有視覺沖擊力“辛辣作品”的喜愛,禪修般地走向文化與生命的涓涓細流。
2018年,孫大勇攜團隊受邀和荷蘭OMA以及新加坡WOHA共同競標了一個城市地標項目,同樣是在麟角平臺首次發布——太子灣超高層公寓。這一建筑延續仿生建筑的方法設計,原型來源于場地周邊的棕櫚樹,他希望建筑是從自然中生長出來的,充滿向上的生命力。
太子灣超高層公寓
英國詩人John Donne有一首詩“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孫大勇以此為靈感,希望利用建筑聯系起來建筑背后的微波山和大南山,為居住在這里的人創造一個綠色的自然之島,在社區中創造一座公園,用公園把社區、城市和自然聯系起來,來緩解都市人的緊張與壓力,為人營造一個健康的居住環境。同時每個臥室都能擁有一個270度的最佳視野,讓人可以最大化的享受海景。
是的,建筑與人的聯結正是如此緊密,它會潛移默化改變人的生活方式以及與他者的相處模式。在設計師對人本身的觀照下,無論今天還是未來,我們都不會是“一座孤島”。
冒昧地想:“大勇”,當父母稱呼他名字的時候,想的也許是蘇軾那句“天下有大勇者,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斗志甚遠也。”
但是建筑、空間設計,可以承載如此之重之大嗎?
比起“天下”,它何其微小?不過是讓一個少年在深夜里輾轉,想不出如何給父母設計出那套最滿意的房子。
可偏偏就在一個建筑者最柔軟的輾轉里,我們的未來,也許正在開始改變。
小筑一宅,大筑一城,再大,筑一國家,筑一民族的文化與氣節。
而毫無疑問,我們愿意將與未來息息相關的一切,托付給真正尊重生命的人,因為我們相信,最終正是他們,才會為了生命而至直至勇,去呵護,與捍衛。